“不过洋节”的呼声,时常被简单归类为“文化自信”或“文化自卑”的站队表态。
但若我们跳出非此即彼的二元争论,回归事实与逻辑的起点,便会发现,许多激辩竟源于一个根本性的误读。
Part 1
官方提倡“不过洋节”?谣言!
很多人都误以为“官方曾提倡不过洋节”,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谣言。
与这个话题相关的文件,就只有《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》这一个文件,全文关于“节日”的表述只有两句话:


全文无一字提及“抵制”,更无半句指摘“洋节”。相反,通篇贯穿的是“鼓励”、“引导”与“向往”,而非公权力的强力干预。
此外,浙江宣传也曾发文《该怎么看年轻人过“洋节”》,文章立场是:应以自信、包容的态度看待年轻人过“洋节”的现象,理解其追求快乐的本意和活动的本土化特质,同时加强引导,确保其在安全、文明的范围内进行,并最终落脚于大力弘扬和创新发展中华优秀传统节日文化。

大家之所以会产生误读,是因为部分自媒体刻意将“弘扬传统”与“过洋节”塑造为你死我活的“零和博弈”,以此刺激情绪、收割流量。

此外,还有部分基层单位对《意见》的理解和执行不到位,最终闹了个笑话。

既然“抵制”本身是一场基于误读的虚空索敌,那么一个更本质的问题浮出水面:
在当下的中国,“洋节”究竟是什么呢?
答案是,所谓“洋节”,早已不构成任何意义上的文化入侵了。
Part 2
上帝归上帝,凯撒归“促销季”
在网络上的键盘侠还在为“文化防线是否失守”而争得面红耳赤之时,线下的实体商家早已在平安夜的倒数声中,笑纳了年底最后的一波业绩。
与其说洋节是对中国文化的入侵,不如说是中国商业社会对西方符号的反噬。

如果Max Weber在世,看到中国的圣诞节,恐怕也要惊叹于这片土地强大的祛魅能力。
在这里,并没有什么神圣的宗教叙事,只有赤裸裸、热腾腾的“大促立减”。
义乌的圣诞,与耶稣无关
那些高呼“抵制洋节”的人,往往忽略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现实:全世界约80%的圣诞装饰,都产自中国义乌。

在西方,圣诞节是严肃的家庭团聚和宗教仪式;但在中国,它早已演变为一种充满消费与社交气息的节庆现象。
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“平安果”。这个源于“平安夜”谐音的中国特产,完全是本土水果商贩为了销量而发明的“创新民俗”。
在《圣经》里找不到出处的苹果,裹上精美的包装纸,就卖出了平日两倍的价格。
所谓的“洋节入侵”,到头来还不是“中国制造”的内销,是义乌小商品指数的胜利,更是中国商贩超强造节能力的体现。
圣诞老人的故乡不在北极,而在浙江义乌国际商贸城;赐予苹果神圣含义的不是上帝,而是楼下的水果摊主。
为了供奉心情的洋节
洋节在中国流行,恰恰是因为它被剥离了“教义”,只保留了世俗化的“交易”。
我们不妨观察一下中国年轻人的洋节图鉴:平安夜是用来吃火锅的,圣诞节是用来约会的,万圣节是用来cosplay发疯的。这里没有忏悔,没有弥撒,只有满减券、电影票和限定皮肤。

中国社会的强大实用主义,早已消融洋节背后的宗教神性,将其重塑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消费节点。
如果说西方人过节是为了供奉上帝,那么中国人过节则是为了供奉心情。
这种“拿来主义”不仅不代表文化自卑,反而是一种极其强势的文化自信:我不信你的神,但我可以消费你的节。
既然西方节日已演变为刺激消费的商业载体,我们又何须对一个去除了文化内核的消费符号过度警惕?
我们并没有跪倒在西方文化的脚下,我们只是跪在了“半价券”面前。
于是,我们提出一个更深层的文化心理命题:既然洋节不再代表西方价值,那么它究竟为我们提供了何种本土化的情绪价值?
Part 3
不是“崇洋”,是“避难”
在现代生活的强压之下,节日的功能早已从“文化崇拜”转向了“心理自救”。
对于许多在都市夹缝中生存的个体而言,这不是文化阵地的倒戈,而是情绪上的带薪假。
传统节日:温情脉脉的审计
我们当然尊重传统节日的厚重与温情,这是族群的根脉。
但在现实话语中,这种厚重对部分年轻人而言,正逐渐演变成一种显性压力。
回到家乡,传统佳节往往伴随着高强度的“人生审计”。
从职业升迁到婚育进度,从收入比拼到人情世故。
来源:电视剧《他为什么依然单身》
在繁琐的礼仪与长辈的凝视中,个体必须磨平棱角去填充那个名为“圆满”的模具。
这种包裹在“团圆”外壳下的社会化评价,让本该休息的假期,变成了另一场必须严阵以待的期末考试。
洋节:低门槛的心理补偿
相比之下,洋节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,因其“去神圣化”而展现出一种迷人的轻盈感。
没有历史包袱,没有家族义务,更没有对未来规划的终极审问。
它被简化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消费场景,是可以搞怪的妆容、或是纯粹的朋友聚会。

这种“无根性”恰恰提供了最宝贵的自由空间。洋节在这里扮演的是“去中心化”的社交避难所,允许你只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,在平庸的日常中,合法地“浪费”时间。
不庆祝上帝的诞生,而寻找不被催婚的周四。
人们需要生活的排气阀
归根结底,文化竞争的本质是生活方式的竞争。
在生活的高压锅里,人们需要一个排气阀。
如果传统节日代表着“向上负责”的伦理义务,那么洋节则代表着“向下兼容”的娱乐自由。

这种功能性的替代,正是因为洋节提供了一隅可以临时喘息、无需反思、只负责快乐的精神飞地。
由此可见,年轻人对洋节的拥抱,本质上是对文化功能性的“用脚投票”,映照出部分传统节日在现代社会中的功能缺失。
面对这种此消彼长,一种基于恐惧的“文化洁癖”开始蔓延。然而,排外与封闭,真的等于文化强大吗?
Part 4
文化洁癖并非强者心态
急于为文化拉起警戒线、试图清理一切外来符号,表面上是捍卫,实则是心虚。
不要弱者防线
执迷于文化“纯洁性”,常是内心怯懦的投影。
强者如海,纳百川而不浊;唯有自疑者,才视窗外新风为寇雠。
对“污染”的恐惧,终将导向一场消极的自我隔绝,在严防死守中,将澎湃的传统活水,囚禁成一座了无生气的“孤岛”。
而要主场心态
一个自信的文化体,本质是一个开放的生态,敢于直面冲突,更敢于在碰撞中将其解构、重组,最终使其成为自身肌体的一部分。
这是一个文明最高级的生存技能。
若因惧怕陌生而排斥接触,那无异于作茧自缚。

当一个节日只剩下“平安果”的问候与“买买买”的狂欢,当万圣节化装仅为一场主题派对,这些节日便已从其原生的文化语境中抽离,转变为本土消费景观的一部分。
这种“唯我所用”的主体性,才是最真实、最高级的文化自信。
文化竞争的终局之战,不在于我们能否禁绝一个圣诞,而在于我们能否创造出比它更具吸引力的节日体验。
Part 5
让传统节日变“好玩”
才是最高级的文化反击
有人一边高喊“弘扬传统”、“抵制洋节”,另一边,却曾用一纸公文将除夕——这个承载着最深民族情感的日子——从法定假日中剔除。
我们要捍卫的,究竟是鲜活的的传统文化本身,还是一个被抽象化、符号化,甚至可被政策随意挪用的空洞概念?

这难道不是最荒谬的行为艺术吗?当维系民族情感最核心的仪式,都需要民众在请假、调休和老板的“恩准”中艰难争取时,我们高喊“文化自信”的底气,究竟从何而来?
值得庆幸的是,民声终被听见。2024年11月,国务院明确自2025年1月1日起,“春节,放假4天(农历除夕、正月初一至初三)”。除夕的法定假日地位得以回归。
传统节日的核心价值根植于人性化的时间安排,任何忽视这一点的“顶层设计”都是空中楼阁。
除夕放假的回归,是纠错,更是起点。更重要的课题在于,如何让除夕乃至每一个传统节日,从“不得不过”的义务,变为“心向往之”的期待。
这要求我们勇敢地将节日的部分定义权和创意权,交给年轻人, 让他们用短视频、剧本杀、沉浸式戏剧、潮流装置艺术,去重新翻译、解构和诠释古老的仪式。

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坦然而不必敏感,欣赏而不必皈依,祝福而不必焦虑,那便是我们文化的真正强大之时。
在此意义上,一句基于善意的“圣诞节快乐”,本身就已是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文化反击。
我们有足够的自信,在纷繁的世界文化图谱中,既能各美其美,亦能美美与共。
MERRY CHRISTMAS
最后,祝你圣诞节快乐!Merry Christmas!
愿我们都有能力,把每一个日子——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——都过成自己由衷幸福的样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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