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，海棠花未眠

凌晨四点，夜黑如墨。

水汽无力地在花瓣边缘凝成露珠，沉甸甸地悬着，如欲坠未坠的泪滴。海棠园中的万千朵花，此刻竟无一朵安眠。纤弱的花瓣在无边的寂静中微微颤抖，仿佛被无形之手捏住喉舌，只留下无声的惶恐。

园圃里的海棠，枝条纤细，花苞初绽。她们本是微弱的生命，根须在贫瘠的土壤里挣扎，花瓣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悄然舒展，不过想沾些微薄的晨露滋养自己。然而，一把来自遥远西北的“大剪”，正毫无预兆地靠近。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夜的宁静，粗糙的手伸向了这些娇嫩的花枝。

花枝被粗暴地剪断。 那些尚未绽放的蓓蕾，连同刚刚吐蕊的花骨朵，被贴上某种模糊的标签，便被不容分说地掐下枝头。用以衡量她们“姿态”是否合度的标尺，竟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旧图谱，字迹斑驳。园丁自诩要维护整座园圃的“洁净”，其剪刃却越过了本应驻足的边界。更令人心寒的是，锐利的刃口竟不分良莠，将带刺的荆棘与含露的海棠一同绞碎。整座园子噤若寒蝉，无数花影惊惶自断根系，纷纷委顿于尘埃。

为何偏偏是海棠？ 她们摇曳生姿，纵有枝叶偶尔探出藩篱，也不过是春光漫漶时，在规训的墙角漏下一痕颤动的光影。当真正的毒藤蔓在园中肆无忌惮地缠绕、侵蚀着花木的根基，当硕鼠公然啃噬着丰美的果实，园丁那雷霆万钧之力，为何唯独落在几株最为柔弱、伤害最微的海棠身上？园丁在海棠花茎上刻下深痕，从此这株植物将永远带着一道歪斜的伤疤生长，再也无法挺直腰杆拥抱阳光。

可园丁的剪刀本应是修剪芜杂、护佑生长的。若每一次挥动都只为攫取那几滴微不足道的露珠，或只为在功劳簿上刻下醒目的印记，那么寒光凛凛的刃口，终成戮杀灵魂的淬毒戕器。若连含苞的蓓蕾都因恐惧而提前凋零，谁还能听见春天拔节生长的声音？

真正的园圃守护之道，绝非如此。它当是明辨的，能区分剧毒的曼陀罗与带露的海棠；它当是节制的，对初生的嫩芽手下留情；它更当是清醒的，明白过于酷烈的修剪只会让整片园地陷入死寂的寒冬。对真正噬咬根基的害虫雷霆万钧，对风中微颤的海棠网开一面——这并非姑息，而是对生命尊严更深沉的敬畏，对园圃未来更长远的持守。

凌晨四点，海棠花未眠。她们在冰冷的剪影下清醒着，以纤细的枝条承载着园圃未明的天光。喑哑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诘问：铁剪咬合，寒光闪过，我们究竟是修剪了荒芜，还是扼杀了本可绚烂的春天？

待到长夜消尽、群芳重绽，零落的海棠花瓣，随风而散。光的凯旋，总需几缕残香殉道。

全文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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