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选自《一句顶一万句》,有删改,标题是编者自拟。
杨百顺被父亲暗算后[1],只想着要离开家乡,并没想好到哪里去。现在赌气上了路。天下之大,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该去何处。
杨百顺想投靠老尹,朝尹家庄的方向走了五十里,路过张班枣,发现水塘前大槐树下,村里一帮人正在剃头。人群之中,一副剃头挑子冒着热气。再看人圈中的剃头人,不禁眼前一亮,原来是裴家庄的剃头匠老裴。杨百顺拍了一下脑袋,出路想了一大圈,竟忘了老裴。想到的人都不称心,没想到的就在眼前,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便想跟老裴说说,干脆跟他做徒弟。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[2],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交。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,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:“叔。”
老裴也是累了一天,收拾剃头家伙时闭着眼睛。这时睁开眼睛:“你还没剃呀?”
杨百顺:“叔,你不认识我了?”
老裴看了看杨百顺,一时还真没认出来。杨百顺:“当年你救过我呀。”
老裴想起两年前的那天晚上,马上显得亲切了:“你咋在这儿呢,这村有亲戚呀?”
杨百顺摇摇头,便将他爹暗算自己,后来怎么被自己发现,决心离家出走,一五一十,来龙去脉,给老裴说了。杨百顺说完,老裴也听明白了,原来又是一个绕。老裴不禁又感慨起来。杨百顺哽咽着说:“叔,我又走投无路了,我想跟您做徒弟。”
老裴倒愣在那里:“这事儿有些突然呀。”
接着抽起旱烟,在那里想。想了半天说:“这次我帮不了你了。”
杨百顺有些失望。老裴:“不是我不想帮你,我也该收个徒弟了。只是我做不了主呀。”
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,这么大的事,他说了不算。杨百顺刚想说什么,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,止住他:“老婆也让我收徒弟,只是我半年前收了个徒弟,上个月刚跑了。”
杨百顺:“叔,我既然跟了您,就不会跑。”
老裴看看四周:“那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,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。”
杨百顺明白了,说:“他跑是他不争气,和您没关系。”
老裴神秘地一笑:“怎么没关系,关系大了。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,怕我在外边剃头,去看我姐[3];也怕我攒体己,给自个儿留后路。我在家受气,出门剃头,还能再让人看着我?你给我来阴的,我也给你来阴的。我不打她娘家侄子,也不骂他,就是不教他真手艺。他一给人剃头,就割人口子,人家能不跟他急?有一次在葛家庄,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,老葛跳起来,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。天天这样,他能不跑吗?”
杨百顺又明白了。老裴:“刚走一个,脚跟脚又来一个,我怕露了马脚哇。”
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,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:“叔,既然这样,我就先去尹家庄投奔俺舅,他会做盐。只是他脾气怪,动不动就打人,我有些怕。”
老裴:“你先委屈待着,等这边合适了,咱再商量。”
两人说罢,太阳已经落山了。老裴要回裴家庄,杨百顺要去尹家庄,杨百顺替老裴挑起剃头挑子,一块出了张班枣。说着闲话,已到了岔路口,两人该分别了。杨百顺把挑子换到老裴肩上。老裴挑着担子,走了两步。突然又回头:“我问你,你动得了刀子不?”
杨百顺停下脚步。吓了一跳:“咋,叫我去杀人呀?”
老裴笑了:“不是让你去杀人。是杀猪。”
杨百顺愣在那里:“没敢杀过。”
老裴又走回来。放下剃头挑子:“你要敢杀活物,就好办了。”
杨百顺:“咋?”
老裴:“曾家庄杀猪的老曾,和我是好朋友。上次他跟我说,老了,想收个徒弟,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。”
又说:“他老婆死了,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。”
停停又说:“虽然他每天动刀动枪,但脾气不算孬。”
杨百顺虽然没有杀过猪,也是走投无路,且听说老曾脾气好,比跟着熬盐熬碱的老尹强,马上高兴地说:“叔。我不挑活儿。”
老裴也高兴了:“那就好办了,咱爷俩现在就去曾家庄。”
杨百顺重新替老裴担起剃头挑子,两人一块向曾家庄走去。
从第二天起,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。一边学杀猪,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,重新跟老裴学剃头。老曾是个生人,老裴毕竟跟自己有患难之交。后来也跟老裴见过几面,但老裴再没跟他提过此事。半年之后,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,一次说起心腹话。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。他认为老曾会生气,没想到老曾没有生气,笑了:“你还是年轻啊,恰恰是有患难之交,他不会收你做徒弟。”
杨百顺:“咋?”
老曾:“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,咋能做师徒呢?”
杨百顺恍然大悟。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,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,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,也是假的。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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